贺冬冬不肯回答。“告诉妈妈好不好？妈妈也想看看。”这时的周红还不知道，在贺冬冬的意识里，他并不是坐在省城大医院儿童精神科专家的诊室里，而是坐在一片即将降下暴雨的末日荒原上。那团乌云已在天角悬了许久，被风吹着向自己头顶来。贺冬冬此刻正在思考，是转身逃跑还是迎风向前。转身逃跑，自己的速度未必比那团乌云更快。迎风向前，或许能在大雨降落以前逃出阴霾。

精彩章节

　　1997年冬天，丘山市人民医院第五产房内传来一声格外嘹亮的啼哭，产床上的女人灰白着脸将淡紫色的婴孩圈在怀中，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　　“七斤六两，是个大胖小子。”
　　听到消息，喜极而泣的不只有产妇周红和她的丈夫贺奋斗，还有等在走廊里的一众亲属。此时距两人结婚已过了八个年头，一家人才终于盼来这么个独苗苗。
　　因生在冬天，便起名叫贺冬冬。
　　贺冬冬生来就比同龄婴孩健康，很少生病，吃饭积极，长得也漂亮，只是迟迟不肯开口讲话。
　　“贵人言语迟。”有人问起时，家里人总这样答。
　　一直到贺冬冬三岁，周红才觉出异样，带着儿子四处求医。
　　“可能是自闭症。”丘山市人民医院儿童康复科主任刘化武对她说，“抓紧带孩子去大城市看病吧，别耽误了治疗。”
　　丘山市只是一座人口不足百万的五线小城，缺乏专门治疗这项疾病的专家。为此，周红同家人产生了分歧。
　　“人和人生来不同，说话晚怎么能算是病？”
　　“不管是不是病，都要确认了才安心。”
　　“我们冬冬样子蛮好，我看那医生分明是乱说的。”
　　争执无果，2000年冬天，周红向单位请了一星期假，带上刚过完三周岁生日的贺冬冬前往省城求医，经过一番检查，确诊为早发性婴儿孤独症。
　　这是一种广泛性发育障碍，表现为不同程度的言语发育障碍、人际交往障碍、兴趣狭窄和行为方式刻板，可终身带病，无法正常融入集体，参与社会生活。
　　“目前还没有特效药物能够治愈这种疾病，一般会通过早诊断早干预的方式，在一定程度上对病情发展起到缓解作用。”
　　医生似乎早已见惯了像贺冬冬一样的患儿，语气中不夹杂一丝情感意味，面对周红的再三追问，也只是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，恢复水平因人而异。
　　周红看向坐在自己身边，双眼紧盯窗外，不知在寻找什么的贺冬冬，整个人如坠冰窟。
　　“冬冬，你在看什么呢？”她凑近他，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问道。
　　贺冬冬不肯回答。
　　“告诉妈妈好不好？妈妈也想看看。”
　　这时的周红还不知道，在贺冬冬的意识里，他并不是坐在省城大医院儿童精神科专家的诊室里，而是坐在一片即将降下暴雨的末日荒原上。
　　那团乌云已在天角悬了许久，被风吹着向自己头顶来。
　　贺冬冬此刻正在思考，是转身逃跑还是迎风向前。转身逃跑，自己的速度未必比那团乌云更快。迎风向前，或许能在大雨降落以前逃出阴霾。
　　做好决定，他立即从凳子上跳下来，飞也似地穿过医院拥挤嘈杂的走廊，向荒原的另一端跑去。
　　身后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在他听来就像过路的风声，鼓舞着他脚步不停继续向前。
　　此时贺冬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，他要穿越眼前这场近在咫尺的暴风雨。
　　周红手上提着病历簿和带来给医生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红包，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，一直到好心路人出手拦截，才将儿子攥回自己手里。
　　她气急了，照着贺冬冬的屁股狠打几下，见他全无反应，眼中不自觉地溢出泪来。
　　“妈妈不该打你，你生病了，你也不是故意的。妈妈不该打你...”
　　周红嘴里念叨着，将贺冬冬拉进怀里，不停摩挲着他的肩背，“冬冬别怕，妈妈肯定治好你，妈妈给你找最好的医生...”
　　贺冬冬仰头望向医院雪白的天花板，感到耳边雷声阵阵。乌云已飘至头顶，他才终于看清楚，这是一团跟脚下的荒原同样广袤无垠的云，无论朝哪个方向奔跑，他也逃脱不掉。
　　暴雨淋湿了他的衣衫，他不停甩动肩膀，想将雨珠从自己身上甩下去，一次紧跟着一次。那些雨点仿佛长出生命一般，在他的肩膀不停跳动，忽忽悠悠坠落在地上，渗入泥土，随地下河流向远方。
　　贺冬冬猜测头顶那团乌云正是它们的杰作，当雨点一颗接着一颗渗入地底，乌云便慢慢消失了。接着，太阳从地平线的那一头缓缓攀上来，暖烘烘的包裹着他。
　　周红四处搜寻资料，动用身边一切资源，寻找更有效果的治疗方法。第七次出发来省城以前，贺奋斗向她发出最后通牒。
　　为了方便带贺冬冬看病，周红已在单位办理停薪留职，家里一切开支都由贺奋斗一人承担。既要养家，又要养双方父母，他感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，就快要把他给压垮了。
　　“至少坚持到冬冬六岁。”周红祈求道，“医生说，六岁以前的干预效果最好。”
　　贺奋斗却摇了头，“我们离婚吧，孩子归你。”
　　2001年秋天，两人办好离婚手续，出了民政局，贺奋斗把账户里的存款尽数转给周红，约定以后不再联系，像一匹孤狼脱离集体，垂着尾巴头也不回地奔向荒原的另一端。
　　周红回到父母家，将这个消息告诉给独自坐在地板上摆弄积木的贺冬冬，“我和你爸爸离婚了，但我们都会永远爱你。”
　　爱这个字，贺冬冬是不懂的。
　　他在想，这座城堡顶端应该有一个像天文馆一样的半球形结构，躺在椅子上就能看到漫天星河，可他在积木堆里挑了半天，都没能找到这样一种结构，只得将堆好的积木推倒发泄怒气。
　　周红好言安慰，试图让他冷静下来，坐在一旁的姥姥不自觉地抹起眼泪。
　　为了治好贺冬冬的病，她日日吃斋念佛，向上天祈祷，愿用自己十年寿命换外孙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。
　　这祈祷持续了很多年，一直到姥姥有一天午睡梦醒幡然领悟，这世上并无神明，她许的愿也无天人能替她实现。
　　周红从不信神，她只信自己。
　　干预治疗一直持续到贺冬冬六岁，同龄孩子已经背着书包迈进小学课堂，贺冬冬还坐在地板上建他的城堡。
　　这天他从路边捡到的羽毛球上找到了能够充当城堡穹顶的结构，用胶棒将它粘在方形积木上，扬起脸，破天荒地向周红提出要求。
　　“妈妈，我也想去上学。”